以下是近日，著名經濟學家、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傑佛瑞·薩克斯(Jeffrey Sachs)在接受英國知名主持人皮爾斯·摩根(Piers Morgan)訪談時的發言。薩克斯長期關注地緣政治問題，尤其對美俄關係和烏克蘭衝突有獨到見解；而摩根則以犀利的訪談風格著稱。關於28點和平計畫的討論薩克斯：需要說明的是，這份所謂的"28點計畫"仍在不斷修訂中，目前我們看到的顯然不是最終版本，而且我猜測內容已經有所軟化。但即便如此，當你仔細審視這份計畫時，就能理解為何它會招致如此多的批評——因為從表面上看，它似乎滿足了俄羅斯提出的幾乎所有訴求。有趣的是，歐洲在實際操作中的立場，其實與這份28點計畫並沒有本質區別。雖然歐洲做出了一些調整和修飾，但核心框架是一致的：這場戰爭即將結束，而結束的前提條件包括——北約不再繼續東擴，烏克蘭不會加入北約；部分被俄羅斯佔領的領土將在事實上被承認處於俄羅斯控制之下，儘管烏克蘭不會在法律上正式承認這些領土的歸屬。這就是戰爭停火的基本輪廓。因此我認為，我們可能確實已經接近這場戰爭的尾聲。關於俄羅斯是否會遵守協議摩根：但問題是，普丁此前已經吞併了克里米亞，如今又佔據了烏克蘭約20%的領土(最終的地理分界線仍有待確定)。烏克蘭方面憑什麼相信，他不會在未來某個時候捲土重來、索要更多領土呢？薩克斯：這份和平協議的設計邏輯是這樣的：如果任何一方違反協議，它將失去協議賦予的所有安全保障。換句話說，這是一項相互制約的集體安全安排。協議明確規定，一旦有一方違約，另一方將不再承擔任何後續義務。如果協議最終達成，而俄羅斯之後違反承諾，我相信西方將立即重啟所有可能的施壓手段。這其實符合人類歷史上所有和平協議的本質規律——通常是在交戰雙方都已精疲力竭、無力再戰的情況下，形成一種"到此為止"的默契；同時，雙方對戰爭爆發的根本原因都有一定程度的認知。儘管這些核心訴求未能得到完美解決，但目前的僵局正是基於這些未解決的矛盾形成的。這場戰爭的根源，歸根結底是北約與俄羅斯圍繞烏克蘭歸屬問題長達30多年的博弈。正如我們此前多次討論的，在我看來，這場博弈本來是可以從一開始就避免的。有一種選擇——"中立"——儘管美國和英國既不喜歡也不認同，但它確實存在。然而，這一選項在30年前就被美國斷然拒絕了。當時俄羅斯明確表示"不要這樣做"，而美國的回應是"我們不會聽你的"。最終，戰爭還是不可避免地爆發了。如今戰爭即將結束，而結束的關鍵就在於：烏克蘭不會加入北約。我們基本上回到了起點。現在各方爭論的只是一些具體細節，但所有人都已經疲憊不堪，無力再戰。烏克蘭在戰場上正處於明顯劣勢；歐洲除了那些在本國已失去民意支援的領導人的口頭表態外，根本無法提供實質性援助——這些領導人在國內普遍不受歡迎，比如英國的斯塔默、德國的梅爾茨、法國的馬克宏，他們在談判桌上其實毫無籌碼；而美國也不願意再為一項30年前由自己主導確立的原則(即北約可以隨意擴張)繼續投入戰鬥。對此我表示認同——為什麼要為這個原則而戰呢？關於2022年的入侵行為摩根：我們就這個話題已經交流過很多次了，我一直很珍視我們的討論，也確實學到了很多，尤其是在歷史背景方面。我未必完全認同你所說的一切，但我確實收穫頗豐。我能夠理解俄羅斯和普丁為什麼會認為自己受到了北約不必要的挑釁和步步緊逼，這一觀點有其值得探討之處。但即便如此，這也無法改變一個基本事實，不是嗎？那就是在2022年，普丁非法入侵了一個主權民主國家。你可以探討他這麼做的原因、背景和邏輯，但我們應該能達成一個共識：他發起的入侵行動本身，就是對一個主權國家的非法侵犯，對吧？薩克斯：沒錯，但在這整個過程中，存在多項非法行為，不只是2022年的入侵。2014年2月，發生了一場美國支援的政變(指烏克蘭"獨立廣場革命")，推翻了當時的親俄政府。隨後，烏克蘭政府對東部的分離地區發動了實際上的戰爭，導致約1.4萬人死亡。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戰爭其實在2014年就已經開始了。這類地緣政治衝突往往沒有一個明確的"起始日期"。選擇那個時間點作為戰爭的開端，本質上是一種敘事策略，取決於你想強調什麼。這是雙方長達30多年的博弈：烏克蘭應該保持中立、加入北約，還是歸入俄羅斯勢力範圍？戰爭之所以爆發，是因為原本正確的答案應該是"烏克蘭既不屬於任何一方，它只屬於它自己"。但當美國在冷戰後佔據絕對優勢時，它無法接受這一結果，宣稱"我們現在處於上風，我們可以推進北約東擴，烏克蘭是我們的勢力範圍，而不是俄羅斯的"。關於戰爭罪行的問責摩根：薩克斯教授，那麼像俄羅斯這樣一個在過去三年中犯下無數戰爭罪的國家，最終會面臨怎樣的結局？它蓄意襲擊並殺害平民，這一點毋庸置疑；據報導，它綁架了2萬名烏克蘭兒童；在布查等地發生了大屠殺——我曾親自去過那裡，親眼目睹了當地發生的恐怖事件；還有針對烏克蘭女性的性侵和強姦等罪行。顯然，俄羅斯犯下了多項戰爭罪。如果像你所說的，戰爭即將結束，而俄羅斯卻不會因這些罪行受到任何懲罰，這符合公平正義嗎？薩克斯：如果美國能因其所有戰爭罪行受到懲罰，世界將會變得更加美好；如果所有國家都必須為自己的戰爭罪行負責——以色列因加薩正在發生的種族滅絕受到懲罰，美國因推翻眾多國家政權、挑起無數戰爭受到懲罰，美國因伊拉克戰爭受到懲罰，美國因2014年基輔獨立廣場政變中扮演的角色受到懲罰——那麼我會完全認同你的觀點。如果各國政府都能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那當然是理想狀態。但現實是，我們總是習慣性地指責對方的罪行，卻不願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對此，《聖經》中耶穌的話說得很好："為什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在我看來，這才是問題的核心所在。皮爾斯，我真的很想認同你的立場。我們確實應該讓所有戰爭罪行都得到追責。而美國的戰爭罪行清單長得驚人——我作為研究者追蹤這個問題已經超過40年，它的罪行層出不窮，包括在過去兩年中默許甚至支援加薩發生的種族滅絕事件。是否真的接近和平？摩根：最後，薩克斯教授，你認為我們現在真的已經處於達成和平協議的前夕了嗎？薩克斯：在看到歐洲對所謂"美國計畫"的回應之前，我並不確定。需要再次強調，我們在媒體上看到的內容可能並非官方權威資訊，所以我的判斷可能完全錯誤。但當我看到歐洲提出的方案本質上只是對"美國計畫"進行微調時，我認為這場戰爭可能確實已經接近尾聲。事實上，俄羅斯在戰場上幾乎已經實現了所有主要的戰爭目標。而目前各方逐漸形成的共識是：戰爭就此停止，烏克蘭不加入北約，建立某種集體安全機制以防止雙方再次發生衝突。這一點現在似乎已經成為普遍共識。我不知道澤倫斯基對此持什麼立場——他目前依靠戰時戒嚴令維持統治，正深陷一場巨大的腐敗醜聞，而烏克蘭民眾早已精疲力竭，根本無力再繼續戰鬥下去。我希望戰爭能夠結束，它也理應結束。至少從目前看，美國和歐洲的回應並沒有像人們預期的那樣強烈反對這個和平框架。如果這一趨勢能夠持續下去，那麼這場戰爭可能真的要畫上句號了。 (歌伶的大局觀)
